中国古代的国家治理哲学
谢扬举
面对全球政府、市场调控常常失灵,20世纪90年代全球兴起了治理思潮。治理理论引入中国可否发挥积极作用,要看它服不服中国的水土。有意思的是:中国古代哲学有丰厚的治理思想土壤。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说:阴阳、儒、墨、名、法、道德等百家都是“务为治者”,由此而形成了中国源远流长的“治道”传统。
行“王道”,以此成就公平正直的社会
《史记·十二诸侯年表》说“孔子明王道”。儒家学派号称承继“先王之道”。据《尚书·洪范》,“王道”与“帝道”、“霸道”不同,可以成就公平正直的社会。
儒家治理哲学的内容主要有:其一、“以礼治国”。儒家认为先王之道以礼乐为盛。《礼记·曲礼上》说,放弃礼,则道德、风化、法律、人伦、教育、军政、宗教都会失灵。实际上,礼仪制度是社会风俗和认知长期进化的产物,成为行之有效的社会治理办法是顺理成章的。其二、礼制与德治相配合。儒家注重物理、事理、心理、情理的交融,不尚空谈,寓礼于教,仁礼结合。其三、角色和责任统一的伦理。儒家深信民本主义,孟子说民贵君轻。民本有上下协同治理的意思。《大学》将个人的正心、诚意和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绑到一起,将天下平治落实到社会成员的身上。孔子说:“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,指出每一种社会角色都要担当起相应的义务和责任。其四、儒家追求永久太平的理想。儒家讲 “大同”、“小康”。“大同”社会中天下一家、天下为公,是一个自然平等和利好共享的社会。“小康”是“家天下”社会。家天下时期必须用礼仪治理。儒家为社会治理制定了理想的蓝图,见于《周礼》。其五、儒家认为缔造现实的美好社会是可能的。这要靠重用贤能之士,使人转变成君子。其六、战国末期,儒家逐渐除去迂阔的特征,转向治理的现实和效果。荀子开始提倡隆礼重法、化性起伪。后世儒者为了经世致用,认同儒法合流,乃至步入庙堂、介入社会,为社会治理做出了贡献。
以“慈”治理天下,如果一个社会光讲公正不讲慈爱就成了冷冰冰的社会
道家哲学的核心是道,道的本质是“自然”,道的功能是无为而无不为。道家历来关注政治和社会。老子说:“和大怨,必有余怨,安可以为善?”(《老子·第79章》,下文只列章号)如何铲除剥削、压迫、腐败制度这些“大怨”?《淮南子·原道训》总结说:“治在道,不在圣”,就是说需要“以道治国”。
道家治理哲学的要点有:(一)以天下看待天下。庄子说:“夫有土者,有大物也。有大物者,不可以物。”(《庄子·在宥》)意思是:天下不是一般事物,只有超越占有者、主宰者的心态,与人民共有、共治才能守得住,所谓“藏天下于天下”。(《庄子·大宗师》)(二)因任自然。《淮南子·泰族训》说:大禹治水是顺应水势,后稷稼穑是顺应地势,汤武革命是顺应民愿,所以治国贵在“因任”,能因任则省力而功效大。因任民性是政令省约和畅通的规则,脱离或违逆自然本性的治理是南辕北辙。(三)治理需分层次,不能千篇一律。老子说:“故以身观身,以家观家,以乡观乡,以邦观邦,以天下观天下。”对象和治理方法错位注定失败。(四)慈爱是治理天下的必备要求。大道像尽责的母亲一样厚德载物,产生万物而不奴役它,养育万物而不标榜功德,引导众生而不做主宰者。圣人或统治者应该效法大道,统治是且仅仅是为了人民、依靠人民、与人民共享。老子说“慈”是治理天下“三宝”中的第一法宝(六十二章)。如果一个社会光讲公正不讲慈爱就成了冷冰冰的社会。(五)让人民自正、自化。老子说:“太上,不知有之”,即最理想的社会,统治者只是原理的象征,人民对谁是统治者无所谓。道家强烈要求统治者以“无为”自律,反对妄为和干扰,老子说:“民之不治,以其上之有为,是以不治”。道家认为柔弱胜于刚强,否定威权专制、刚烈和暴力统治的合法性。(六)为环境治理提供文化基础。道家持有机整体世界观和天人相关的立场,将人类放在自然整体中看待,关注人和自然的互动,反对违逆自然和损坏自然,有保护环境的先见之明,对今天的环境治理有指导意义。
要充分认识精英对社会治理的重要性
墨子自称“贱人”、“北方鄙臣”,崇尚自食其力,代表劳动阶层。墨家是自发性社会团体,崇尚狭义,爱好和平,自苦救世,不惜自我牺牲,有自己的治理哲学。
(一)以天下大利为先。墨子伦理观是利他主义的功利主义,原则是“天下皆得其利”(《墨子·尚贤中》)、“兴天下之利,除天下之害”(《墨子·兼爱中》)。围绕这个中心,墨子提出治理天下的十大主张:即兼爱、尊天、明鬼、非攻、尚贤、尚同、节用、节葬、非乐、非命。(二)从国情出发。“凡入国,必择务而从事焉。国家昏乱,则语之尚贤、尚同;国家贫,则语之节用、节葬;国家憙音湛湎,则语之非乐、非命;国家滛僻无礼,则语之尊天、事鬼;国家务夺侵凌,则语之兼爱、非攻,故曰择务而从事焉。”(《墨子·鲁问》)说明墨家善于对症下药谈治理。(三)“兼爱”、“非攻”的国际和社会正义观。“兼相爱”是为了国际和社会“交相利”,“非攻”是为了国家间“交相利”的大端。“兼”和“交”体现了主体间性,是互利共赢的思想。“兼相爱”使社会良性互动,“别相恶”导致社会恶性循环。(四)尚贤、尚同。尚贤是战国时期从亲亲、尊尊、贵贵的世袭政治向新的贤能政治转变的反映。尚同思想体现了墨子对国家起源和本质的思考。墨子认识到精英对社会治理的重要性,是春秋战国之际贤能政治最出名的提倡者,他说:“故官无常贵,而民无终贱,有能则举之,无能则下之,举公义,辟私怨。”(《墨子·尚贤上》)尚同,指“同天下之义”,包含天意、稳定、制度、公义等。尚同思想是对国家起源的新看法。《墨子·法仪》说: 禹汤文武兼爱天下,其利人多,所以得到天助被立为天子;《墨子·尚同上》说古代处于自然争夺的状态,所以选拔贤才当天子。意思是国家和统治者是应协调社会冲突的需要而出现的。“尚同”还包括“天志”。墨子说国家要符合民意,也要符合天意,“天意”代表天神的正义,能约束天子。(五)在社会生活和风俗方面,墨子提倡“非命”、“节用”、“节葬”、“非乐”,倡导勤劳实用,反对奢侈、厚葬久丧和沉湎于音乐。
法可以声张国家的意志,树立公法的绝对威望,谋求富国强兵必须变法改革
古代“法”的概念总刑法、法理、法典和法的政治哲学于一体。得名“法家”是因为法家人物特有的法的政治哲学观。在专制的屋檐下,法家力求公平、程序化和正当,对国家治理产生了巨大作用,百家中无出其右者。法家代表人物都亲身主持过变法运动,了解社会治理。
(一)韩非总结了法、术、势。韩非之前,慎到重“势”,势即权力、地位、威势。他说尧是匹夫,不能差遣身旁的人;做了天子就能令行禁止,所以势位是关键。申不害重视“术”,术是最高统治者课考用人的手段,不等于阴谋权术。商鞅重法,制定一揽子法律,重创世袭制度,变革了秦国积习。韩非综合了法家前辈的成果。他反驳慎子,说夏桀、商纣势不可谓不大,照样失败,可见专言“势”不可。他批评申子,认为法令没有深入人心就杜绝不了奸诈(《韩非子·定法》),偏重术是有限的。商鞅认为法治是根据“必然之理”而来的“必然之政”(《商君书·画策》),韩非最欣赏的是法。(二)人性恶。韩非认为,人和人之间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关系,人性恶是君主可以操纵和利用人的机制。例如:医生吸病人脓血是因为有利可图;造车匠望人富贵,做棺材的盼人早死,也无非是想卖掉车子和棺材,无关乎道德;父子之间只有计算之心并无别样恩泽。韩非说君主治理要利用人的心理。(三)国家和法治的必要性。韩非认为,国家是为保护人民安全、改善人民生活应运而生的。法可以声张国家的意志,树立公法的绝对威望,君主面前人人平等。他认为谋求富国强兵必须变法改革。
治理的好坏要看能否集合更多的智慧和优长
儒、道、墨、法体现了社会治理的不同途径,其思想各有偏颇得失,所以战国兴起了杂家。杂家有三大宝书,即《管子》、《吕氏春秋》和《淮南子》。杂家是形式杂而精神不杂,是历史上化思想为治道的渊薮。这里扼要介绍《管子》和《吕氏春秋》的治理理念。
(一)管子学派(管仲学派)。该派是田齐扶植起来的,旨在发展管子思想,荟萃百家,改革强国,完善治理,复兴姜齐霸主雄风。(1)礼法兼用。《管子》的主体思想是社会和国家治理,核心是齐法家。齐法家在总体上不像鲁国那样纠结于宗法制的周礼,也不像三晋法家那样绝弃礼义仁恩,而是存礼用法。在对礼的继承和发扬方面,《管子》说:“凡牧民者,欲民之有礼也”,“国有四维……何谓四维?一曰礼,二曰义,三曰廉,四曰耻”。齐法家也重法,《管子·任法》云:“圣君任法而不任智,任数而不任说,任公而不任私,任大道而不任小物,然后身佚而天下治。”难能可贵的是,齐法家对法的有限性有清醒认识。《管子·小问》篇记述,齐桓公请教管仲如何能征服人民,管仲不客气地回敬说:“此非人君之言也”;齐法家还反对法律的严苛和繁重,《管子·正世》认为,如果人民不堪重负,则“诛罚重而乱愈起”。(2)以民为本。管仲学派善因人情,强调民心、民力、民利的重要性。今日“民情”、“民心”、“民意”、“民事”、“民利”、“民养”、“富民”、“民富”、“民用”等,都是《管子》的常用语。“以人为本”这个著名的命题即出自《管子·霸言》。《管子·治国》说:“民富则易治也,民贫则难治也”。《管子·牧民》说“仓廪实则知礼节,衣食足则知荣辱”。(3)天人贯通。阴阳、五行观念在《管子》中首先合流。《管子·四时》以阳阴配生杀、德刑,说“德始于春,长于夏;刑始于秋,流于冬,刑德不失”。《管子·五行》要求“人与天调”。阴阳五行是古人整体与动态思维的模式,是中国政治文化的一大特色。(4)治理思想很系统。它提倡分层次管理,认为不同层次、不同对象的治理不能错置,所谓:“以家为乡,乡不可为也。以乡为国,国不可为也。以国为天下,天下不可为也。以家为家,以乡为乡,以国为国,以天下为天下。”(《管子·牧民》)。《管子》对国际、国家、行政、市场和经济、农牧业、土地、军政、舆论、文化、价值观、教育等众多方面的治理都有详细论述。(5)民风建设。《管子·八观》说,“入州里,观习俗,听民之所以化其上。而治乱之国可知也”,意思是观察地方风化,可以了解一个国家的国情是治是乱。《管子》要求统治者制定政令时体察民情、尊重风俗,注意“与时变,与俗化”(《管子·正世》)。
(二)《吕氏春秋》的治理思想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说,《吕氏春秋》“兼儒墨,合名法,知国体之有此,见王治之无不贯。”(1)体系博大。建立了一个阴阳五行的宏大架构。“十二纪”本着天人合一、效法天地的总纲领,建立了一个阴阳五行的施政系统。这个系统依照阴阳五行变化的时空顺序,囊括天地人神和万物,将各种社会、政治和人的活动纳入一个教令模式。这个体系标示着中国宏观治理的高度。(2)兼收并蓄的论证。没有天生的“亡国之主”和“贤主”,治理的好坏要看能否集合更多的智慧和优长,所谓:“天下无粹白之狐,而有粹白之裘,取之众白也。夫取于众,此三皇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也。”该书认为百家侧重点不同,明君应当扬长避短,能“齐万不同”(《吕氏春秋·不二》),善于利用,“王者执一,而为万物正。”(《吕氏春秋·执一》)
治理思潮有可能使得中国古代民本主义和治道传统获得新生。治理哲学和中国古代治道都主张重视人民和社会自主治理。这给当代国民素质的提高提出了重要的任务。严复曾经说:“是故贫民无富国,弱民无强国,乱民无治国”,民智、民力、民德三者是自强之本,“不为其本,则虽治其标,而不久亦将自废。”如果我们要回归社会,推行共同治理,最大限度地发挥社会化正能量,就需要大力发展国民教育,日新公民——日新其德、日新其能。
(原载于《北京日报》2014年8月25日“理论周刊”版)